暮春午后,街角花店的蔷薇正开得热烈,接过那张印着”南京照相馆”字样的电影票时,指尖触到纸面微凉。售票员说这片子排片不多,看的人多是上了年纪的,或是带着孩子来的。晚间八点十分,我和同行的朋友走进影院,一层楼被隔成许多房间,指示牌在暖黄的灯光下指向不同场次,我们循着标识找到对应房间,推门时木质门板轻响,里面已有几人安静坐着,黑暗像潮水漫过脚背,银幕亮起的瞬间,民国二十五年的雪,簌簌落在了南京城的青石板上。
一、雪落金陵
民国二十五年的南京,雪下得绵密。明远照相馆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,周明远用麂皮擦拭着莱卡相机的镜头,玻璃柜台后摆着三只相框:穿月白旗袍的女子站在秦淮河畔,发间别着珠花;梳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风车,笑靥映在玄武湖面;还有他自己,西装领口别着支银钢笔,笔帽上刻着极小的”安”字。
“周老板,给娃拍张周岁照!”拉黄包车的老王掀帘进来,帽檐的雪沫子落在地板上,晕出点点湿痕。他婆娘抱着襁褓里的娃娃,红布襁褓上绣着虎头纹样,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。”等开春换辆新车,就带全家来拍张彩照。”老王搓着冻红的手笑,眼角皱纹里嵌着的雪粒,在暖炉边慢慢化成水。
周明远掀开黑布罩,镜头对准那团小小的红。娃娃在襁褓里咂着嘴,小手抓住母亲的衣襟不放。快门按下的刹那,街对面的钟表铺突然响起急促的钟声,穿灰军装的士兵跑过,黄包车上的收音机嘶啦作响:”日军…逼近…淞沪…”老王脸上的笑僵住,下意识把婆娘往身后拉,红襁褓从婆娘怀里滑了滑,露出娃娃粉嫩的小拳头。
关店时雪还没停。周明远站在窗前,看对面钟表铺的灯一盏盏熄灭,只有那口铜钟在夜色里立着,像个沉默的哨兵。秦淮河上的画舫还亮着灯,丝竹声顺着雪风飘过来,混着远处隐约的汽笛,竟有种说不出的苍凉。
二、镜头泣血
三个月后,照相馆的玻璃柜里堆满了证件照。穿长衫的先生们来拍免冠照,袖口磨出毛边也顾不得整理;女学生们摘下玉镯,说要捐给前线做军饷;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放学回来,书包里揣着被炮弹震碎的窗玻璃,说学校的钟楼塌了一半,砖缝里还嵌着未烧完的课本。
警报声成了家常便饭。那天周明远正给卖糖画的老人拍遗照,老人非要穿上当年的蓝布长衫,说要让北平的儿子认得出父亲的模样。飞机轰鸣着掠过时,老人突然攥住他的手:”拍清楚些,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念想。”镜头里,老人的白发在颤抖,眼角却亮得很,像盛着星子。
日军进城那天,周明远把相机塞进煤炉的灰烬里,锁了店门往家跑。巷子里满是哭喊,他看见老王倒在黄包车旁,肚子上插着刺刀,红襁褓被血浸透,像团熄灭的火。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正把羊角辫往衣柜里塞,手里攥着把剪刀,看见他进来只说:”保住相机,保住片子。”
门被踹开时,那女子突然笑了,笑得眼泪直流,她朝着日军啐了口,把剪刀抵在自己脖颈。周明远眼睁睁看着她被拖走,衣柜里传来压抑的呜咽,他死死捂住柜门,煤炉灰里的相机硌着肋骨,像块烧红的烙铁。
难民营的铁丝网外,挂着一排排头颅。美国牧师留下的旧相机成了周明远的命。他在草堆后拍日军抢粮食,在厕所顶棚拍断腿的学生写血书,在死人堆旁拍穿洋装的女先生抱着个姑娘——那姑娘才十三岁,蓝布衫上沾着污泥,怀里还揣着没送出去的手帕。
圣诞夜的月光惨白如纸。日军闯进难民营,手电筒的光扫过一张张惊恐的脸。周明远把羊角辫塞进稻草堆,自己猫在柴房角落,镜头对准那些兽性的眼睛。他拍到女先生被扯掉眼镜,镜片碎在地上,像她散了的魂;拍到戴眼镜的日本兵举着糖果哄小男孩,转脸就用枪托砸向试图反抗的老人;拍到姑娘们被拖走时,发髻散开,青丝落满污泥。
相机被发现时,周明远扑过去抱住日军的腿。稻草堆里传来尖叫,羊角辫像只小兽般扑出来,死死咬住日军的手腕。刺刀捅进腹部的刹那,他看见那小小的身影捡起相机,钻进柴火垛。雪落在他脸上,凉丝丝的,像有人用手帕轻轻擦拭。
三、胶片存魂
羊角辫在柴火垛里躲了七天。饿了啃冻土豆,渴了抓把雪,怀里的相机硌得肋骨生疼,却不敢松手——那是最后触碰过的温度。胶片在棉袄里沙沙响,像有人在耳边低语。
开春时跟着逃难的人往南走,路上遇见老王的婆娘。女人瞎了一只眼,怀里紧紧抱着那顶染血的红襁褓,说娃娃早在轰炸里没了。”周老板说过,照片能留住人。”她摸着相机上的裂痕,枯瘦的手指在金属壳上蹭了蹭,突然笑了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日军搜山那天,女人把羊角辫推进地窖,自己抱着红襁褓冲进林子。枪声响起时,地窖里的人听见她在喊”娃娃别怕”,像哄襁褓里的孩子。黑暗中,相机的金属壳泛着微光,裂痕处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。
一路向南,相机成了唯一的伴。在长沙的防空洞里,给一群孤儿拍合影,最小的孩子还在吃奶,大孩子就用手托着他;在重庆的轰炸间隙,拍穿草鞋的士兵过浮桥,江水漫过脚踝,他们却唱着歌;1945年8月,站在街头看人们举着”胜利”的标语欢呼,镜头里有位白发老人对着天空作揖,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,像在跟故去的人报喜。
1946年的法庭上,穿军装的女子抱着红布裹着的胶片,一步步走向证人席。投影仪把黑白影像打在墙上:周明远拍的飞机、老王的黄包车、女先生破碎的眼镜、姑娘们散落的青丝……全场的抽泣声连成一片。有张照片里,周明远蹲在墙角拍轰炸,背景里黄包车夫正抬头望天——那是老王,他终究没能等到开春换新车。
四、灯亮未眠
银幕暗下去时,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呼吸。前排有位老者掏出烟,刚要点又塞回去,手抖得厉害。我抬手摸脸,才发现泪早湿透了衣襟,袖口擦过眼角,留下片深色的痕。
灯亮起的瞬间,身后的抽泣声格外清晰。扎马尾的小姑娘把脸埋在妇人肩头,肩膀一抽一抽的,妇人轻轻拍着她的背,自己的眼眶红得像熟透的樱桃。起身时路过她们,听见妇人低声说:”以前的冬天,真的会冻掉耳朵。”小姑娘没说话,只是往妇人怀里缩了缩,马尾辫扫过妇人的手背。
走出房间,走廊里已有下一场的观众在等候,大家脚步很轻,没人高声交谈。下楼推开影院大门,晚风带着桂花的香。广场上孩子们在滑旱冰,笑声像银铃串成的河;穿汉服的姑娘举着灯笼走过,暖黄的光在地上晃出碎金般的图案。这太平盛世,好到让人想把眼前的一切,都拍下来寄给那些没能看见的人。
巷口的照相馆还开着,玻璃柜里摆着新人的婚纱照,白纱映着红喜字,亮得晃眼。突然明白,那些留在胶片里的血泪,从来不是为了让我们沉溺悲伤,而是要我们记得:此刻的灯火、欢笑、拥抱,都是前人用命护着的珍宝。
街角的路灯亮了,一排又一排,像无数双眼睛,温柔地望着这座城。有片落叶飘在肩头,像谁轻轻拍了拍后背,抬头时,月光正好落在掌心,暖融融的,像民国二十五年那盏没来得及熄灭的灯。
走出影院许久,同行的朋友仍沉默着,直到路过一家亮着灯的面馆,他突然说:”该吃碗热汤面了,就像片子里暖炉边的温度。”馆子里的热气漫出来,混着酱油和葱花的香,邻桌的年轻人在说笑,电视里正播着国庆阅兵的新闻。我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,突然懂得,那些胶片里的苦难从不是枷锁,而是刻在民族骨血里的警示——唯有记得风雪里的挣扎,才更珍惜阳光下的安稳。
就像房间式影院里的黑暗,既让我们看清银幕上的伤痕,也让我们听见身边人的呼吸。那些和我们一同落泪的陌生人,那些散场后轻声交谈的观众,其实都在以最温柔的方式传递着力量:苦难从不是一个人的记忆,而是一代人的共鸣;而希望,从来都在彼此的眼神里,在接力传递的温暖里,在每一个平凡却安稳的日常里。此刻的人间烟火,正是对过往牺牲最郑重的告慰。(作者: 刘世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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