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手握相机,伫立于吊桥中央,看暮色漫过镇巴县城的山脊。快门轻启,镜头中,夕阳将泾洋河染成流动的金箔——退水后的河滩裸露出青白色河床,鹅卵石上反射的微光犹如撒落的金币。这河在盛夏总格外慷慨,蓄水时如薄荷浸染的碧绿绸缎,干涸时则化身为朴素的粗布腰带,无论丰盈或贫瘠,都执着地滋养着两岸的子民,如同大地深处的甘泉,清澈地封存于岁月的陶罐中,其滋味不随时光流逝而改变。
河畔的风带着水汽扑在脸上,让人回忆起二十年前的铁索吊桥,铁链吊着木板晃晃悠悠,栏杆上的铁锈被汗水浸染得滑腻。我和小伙伴总爱趴在栏杆上,看阳光透过指缝洒在水里,碎成一片片跳跃的金色鱼鳞。有次暴雨过后,河水几欲漫过桥面,我们踩着湿滑的木板疯跑,听铁链发出“哐当哐当”的吟唱,仿佛与奔腾的河水对歌。母亲站在桥头叉着腰数落,声音被风撕成碎片,我们却只顾着把裤脚卷到大腿根,伸手去够河面上漂来的各种枝条与杂物。
当月亮坠入泾洋河,河滩便成了被银辉包裹的秘境。细沙被晒了一整天的余温尚未散尽,赤脚踩上去,能感受到从地心传来的暖意。我和小伙伴在浅水区摸鱼,鱼没摸到几条,倒把自己溅得满身泥点。有回我偷偷把西瓜埋在河滩的沙里,傍晚挖出来时,瓜皮上还沾着细沙,咬一口,甜丝丝的汁水顺着下巴流,那味道,比后来在任何高档餐厅吃到的都要清冽。
如今,铁索吊桥已被钢筋水泥的桥梁所替代,栏杆光溜得能照见人影。看着静谧的河水,我联想到李小龙所说的“上善若水”,水看似柔软,却能穿透最坚硬的岩石,这是“柔德”的智慧。泾洋河或许早已领悟这一真谛,它从大巴山的深处奔腾而出,遇石则绕,遇崖则跌,从不与命运硬碰硬。
桥东头连接着早市,那里曾有一位编筐的老人,在我镜头里总低着头。草帽压着眼角的皱纹,枯树枝似的手指把竹篾编出花,筐底菱形的小洞在逆光下像枚邮票。夏日里,筐中盛满了李子等水果,酸涩中带着甘甜,老人总是笑眯眯地说:“酸涩后方知甘甜的可贵,正如这河流,经历过干旱才懂得涨水的喜悦。”后来在异乡超市见着塑料筐,才想起那些带着缝隙的竹筐里,藏匿镇巴人对生活的哲学——既要留得住蝉鸣,也要放得下落叶。
高中晚自习后的河岸,曾是我最爱的摄影之地。月光将身影拉得冗长,与树影纠缠,如同青春期的无尽心事,我用慢速快门捕捉那模糊而缠绵的影像。有次期末考砸了,我在河边蹲坐到深夜,望着月亮没入水中,碎成一片片银光,又在波涛中缓缓拼凑完整。按下快门的那一刻,我突然领悟到史铁生所说的“苦难是刻刀,能够雕刻出生命的纹理。”
泾洋河比任何朋友都更懂我,它从不言语,只用水流声一遍遍劝慰:所有的破碎都将修复,所有的坎坷终将化为坦途,正如失焦的照片总能重新对焦。
年轻时,我总认为人活一世总得和什么东西较较劲,比如这泾洋河。那会儿在河滩上挖“运河”,一门心思要让水流按我的图纸走,结果一场暴雨下来,我的伟大工程成了泥鳅的游乐场,倒显得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瓜。我还试过在涨水时往河里扔石头,以为能挡住它的路,石头却被冲得翻滚着跑了,倒像是河水在嘲笑:“年轻人,你这点力气还不够我挠痒。”
后来读到王小波的作品,他说“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”,我忽然想起泾洋河。你看它遇着礁石从不会瞪眼,绕个弯子继续走,倒把石头磨得光溜溜的,像块被岁月盘过的玉。我从前总以为,成长就是变成一块更硬的石头,能挡住流水,后来才明白,其实是被流水泡软了性子,就像河滩上的鹅卵石,年轻时带着棱角,被水冲个十年八年,倒生出几分温润来。
有年大旱,泾洋河瘦成细线,河床上的野草在镜头里连成淡绿的网。我蹲在岸边拍了一下午,觉得它像受了委屈的孩子,蔫头耷脑的。可没过多久下了场大雨,再去拍时,它已涨得浩浩荡荡,把野草全吞了下去,浪涛拍打着礁石,在取景器里成了汹涌的色块。这画面比任何励志故事都实在,像史铁生说的“命运的局限尽可永在,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。”
日子就像这河,有时瘦得见底,有时胖得溢出来,可从来不会停下脚步。
夜色渐深,桥上人渐渐散去。我对着水里的月亮长曝光,光圈开到最大,想把月光的轨迹留住。忽然想起大学毕业那年,也是这样一个夜晚,也是这样的月色,我背着行囊站在河边,相机挂在脖子上,镜头里的泾洋河泛着粼粼波光,仿佛在为我送行。这些年在异乡辗转,每次疲惫时,总会想起这河的模样,它从不会因遇到阻碍而停滞,也从不会因身处低谷而抱怨,只是默默地流淌,把所有的坎坷都酿成了风景。
手机震动,是老友发来的视频。他举着手机扫过河岸:“回来哟,老家的河水安逸的很!温度也舒服。”视频里,有老人们在钓鱼,有孩子们在追逐,一片祥和景象。我忽然懂得,这河早已不是一条普通的水流,它是镇巴人的血脉,是游子的乡愁,是所有故事的起点与归宿。就像老体育场的梧桐树,每片叶子都藏着青涩的剪影,风一吹就摇落满地的少年往事;就像观音堂的联排木楼,天井里的雨滴,敲打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;就像星子山的晨雾,每缕缥缈都裹着未竟的理想,风散去就露出心底的赤诚向往。
桥头的路灯亮了一宿,照着河水缓缓流淌。灯光穿过水汽,在水面织出金网,网住了星星,也网住了不肯老去的时光。
我知道,明天太阳升起时,泾洋河又会以崭新的姿态迎接新的日子,就像它千百年来做的那样。它会漫过青白色的河床,也会把南关街的炊烟、老体育场的晨跑声、兴隆街的叫卖声,都揽进怀里,酿成新的故事。而我们这些被它滋养过的人,无论走多远,身上都带着它的气息——温柔而坚韧,纯粹而宽广。
当月亮再次坠入泾洋河时,我想,那一定是故乡在轻轻唤我:回来看看吧,看看这河,看看这桥,看看那些被流水浸润的夏天,从未老去。河水还在流,带着镇巴的故事,带着我们的牵挂,流向更远的远方,却永远走不出游子的心间,我们终究会循着水的记忆,回到最初的地方。
风又起,带着泾洋河特有的湿润气息,拂过我的脸颊。不远处的兴隆街传来零星的笑语,老体育场的蝉鸣还在记忆里嘶喊。我知道,只要这河还在流,镇巴的夏天就永不落幕,而我们这些追着河水奔跑的半大孩子,无论走到哪里,都带着故乡的清凉。(周秦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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