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的院门前，总立着一棵老桂花树，是母亲年轻时亲手栽下的。它倚着土墙瓦房的屋檐，树干粗壮笔直，如一尊沉默的守护者，稳稳托住满树泼泼洒洒的葱茏。春时新叶嫩绿，恰似母亲缝补衣衫时低垂的、盛满温柔的眼眸；夏时浓荫匝地，宛若她曾为他遮风挡雨的、坚实而温暖的臂弯；秋日一到，细碎的金黄便一簇簇、一串串缀满枝头，风一吹，花瓣簌簌飘落，落满院落的泥土，落遍院坝的坎沿，也落进他记忆的褶皱里，晕开一缕缕化不开的、沁入心脾的香。
老家的房子墙体斑驳，瓦片错落，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，静立在时光的长河里。老桂花树与它相伴了数十载，树冠如伞，枝叶繁茂得能遮住半座小院。不开花的日子里，它虽无馥郁的芬芳，却以一身四季常青的翠绿，默默守护着小院的晨昏与宁静。老房子见证着桂花树的岁岁枯荣，桂花树陪伴着老房子抵御岁岁风雨，它们扎根同一片温热的土地，早已成了牢不可破的命运共同体，彼此依偎，彼此守护。微风拂过，枝叶沙沙作响，似在与老房子喁喁低语，诉说着悠悠岁月里的点点滴滴，在山野间勾勒出一幅静谧而温暖的画卷。
儿时的记忆里，院外的路是泥土夯成的，坑坑洼洼，雨天泥泞难行，晴天尘土飞扬。每到桂花开时，满树金蕊肆意吐芳，风一卷，那香便裹着泥土的腥甜，丝丝缕缕漫过整条小路，连空气里都飘着蜜一般的味道。那时，母亲总背着他，踩在软乎乎的泥路上，一步一滑地去村口的小卖部打酱油。桂花簌簌落在她的肩头，也落在他的发间，她边走边哼着不成调的山歌，歌声被风吹得忽远忽近，像从云端飘来。他总爱揪下几朵桂花，偷偷塞进她的粗布口袋，听她佯怒着嗔怪“小调皮”，眉眼间却漾满了化不开的笑意。后来，他离开老家去城里读书，每次启程，母亲都站在桂花树下送他，望着他踩着泥路一步步走远，直到他的身影缩成一个模糊的小点。那时的路，走得艰难，却盛满了桂香与牵挂，那香，是母亲掌心的温度，焐着他一程又一程的远方。
再回故乡，是在一个桂花飘香的秋日。车刚驶进村口，他便愣住了——昔日坑洼的泥土路，早已变成了平整宽阔的柏油路，黑亮的路面像一条闪光的绸带，缠绕着青山绿水，延伸至家家户户的门前。路两旁，新栽的桂花树亭亭玉立，与院门前的老桂树遥遥相望，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更迭，又像是在传递着一脉相承的乡土温情。车停在老院门口，他下意识地张望，却再也看不到那个踮着脚、笑着迎出来的身影。母亲已经离开八年了，她没能亲眼看看这条修到家门口的柏油路，没能尝尝新民宿里用桂花酿的甜酒，没能和邻居们踩着平整的路，去村头的广场上跳一支欢快的舞。
风掠过路旁的桂树，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，比记忆里的味道更醇厚，更绵长，缠缠绵绵地绕着他的鼻尖。恍惚间，他仿佛又听见母亲的声音，温温柔柔地在耳边响起：“这路修得好啊！”她好像正牵着他的手，沿着柏油路慢慢走，絮絮叨叨说着村里的新鲜事——通了公交，年轻人开着小车回来创业，办民宿、搞采摘，日子红火着呢。他看见柏油路上，一辆辆满载游客的大巴车缓缓驶过，游客们笑着闹着，举着相机拍路边的桂树，拍远处的青山；看见村民们推着装满土特产的小车，沿着路叫卖，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。这些热闹的光景，都是母亲曾翘首期盼过的模样，那桂香里，便多了几分慰藉的甜，也多了几分触不可及的酸。
暮色四合时，他独自坐在桂花树下，泡上一壶桂花茶。茶香袅袅，混着晚风里的桂香，漫过新修的柏油路，漫过村庄的角角落落，漫过他滚烫的眼眶。老桂花树的影子，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，与柏油路的影子交叠在一起，像一幅晕染的水墨画。他忽然明白，这条新路，不仅连通了故乡与远方，更连通了过去与现在。而母亲的气息，就藏在这桂香里，藏在这路的每一寸延伸里，从未消散。风起时，那香漫过鼻息，像母亲的手，轻轻拂过他的发顶，带着熟悉的温度。
那些泥泞的岁月，早已被柏油路的平整覆盖；那些关于桂香的回忆，却从未淡去，反而在时光里愈发清晰。如今的故乡，桂香依旧，路却越走越宽。乡村振兴的春风，吹绿了山野，也吹暖了人心。而那棵老桂花树，依旧站在院门前，像母亲从未离开过那样，静静见证着故乡的变迁，年年岁岁，香飘如故。它是母亲留在故土的念想，是乡愁扎根的坐标，更是岁月流转里，故乡不变的魂。
冬日的寒风吹过村庄，老桂花树褪去了秋日的繁华，枝叶却依旧苍劲，在寒风里舒展着筋骨，不肯弯下腰去。柏油路被薄雪覆盖，像一条洁白的哈达，蜿蜒着伸向远方。村里的民宿挂起了红灯笼，雪光映着灯笼的暖红，在桂树的枝叶间明明灭灭，像星星落进了枝头。他站在院门前，看着雪落在老桂树的枝头，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叶，指尖冰凉。恍惚间，仿佛看见母亲的身影，就站在桂树旁，披着一身月光，笑着朝他招手。风过处，似有桂香暗涌，那是母亲，在唤他的乳名，一声又一声，漫过岁月，漫过山河，漫过这条从泥泞走向坦途的村路，岁岁年年，从未停歇。(供稿：安康市公路局 张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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